在一家破旧小酒馆中,栾廷玉给李延庆倒了一杯酒道:“这家酒馆卖的是私酒,其实酿得不错,比汴京大部分官酒都要好。”
“你以前常来看师傅?”
“我以前只是偷偷来看他,他一直不肯原谅我,至死都不肯原谅。”
“师傅已经原谅你了,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
李延庆喝了口酒,淡淡道:“师傅给我们说过,他曾有五个徒弟,如果他不说,我怎么知道你是二师兄,怎么知道你叫栾廷玉?师傅只有嘴上硬,他心里早就原谅你了。”
栾廷玉目光骤然变得伤感起来,他将脸埋进手掌里无声的饮泣,过了好一会儿,他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。
“如果我今天没有遇见你,或许我真会遗憾终身,小师弟,我欠你一份情。”
李延庆摇了摇头,“我可不是帮你,我只是希望师傅在九泉下瞑目,解开你们两人的误解。”
栾廷玉没说什么,片刻,他沉声道:“你知道你沉在苏州湖底的朱勔财富中有一批十分名贵的字画吗?”
李延庆一惊,“那不就毁了吗?”
栾廷玉笑道:“朱勔做了非常好的防水处理,一两年内是不会毁掉,时间再久一点就难说了,而且大部分箱子并没有被水淹船虽然倒扣在湖底,但装货的船舱里居然还有空气。”
李延庆顿时瞪大了眼睛,“你进去过了?”
栾廷玉点了点头,“我刚刚才从苏州回来,撬开沉船的两只大箱,发了一笔不小的财,我很愿意分你一半,但我请你帮我做一件事。”
“你想要我帮你什么?”
“你帮我搞到装箱清单,或者你告诉我,我想要的东西在哪个箱子里,近四百口大铁皮箱子,我不可能一一撬开。”
“你想要什么?”
“我想要一张古琴,九霄环佩。”
李延庆半晌无语,如果栾廷玉想要一柄剑他可以理解,偏偏要九霄环佩琴,他心中忽然一动,“你是想送人吗?”
栾廷玉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温情,他轻轻点头,“我想送给一个女人,一个让我这辈子梦萦魂牵的女人。”
李延庆忽然觉得栾廷玉的冷血中开始有了一丝温热,这一刻,他从一个杀人机器又变成了人。
沉默片刻,李延庆道:“你能肯定那张古琴在船上?”
“当然!那张古琴原是黄庭坚所有,黄庭坚死后,他长子按照遗嘱把古琴送给了黄庭坚的挚友,衡州花光寺住持仲仁大师,三年前,仲仁大师携带古琴返回故乡会稽县布金寺,结果朱勔得到消息,便借口挖布金寺的一座太湖石,洗劫了寺院,这张古琴就到了朱勔手中,目前就沉在苏州湖底。”
“可你怎么知道我能拿到装箱清单?”
“装箱清单虽然交给了天子,但据我所知,嘉王殿下留了一份副本,你只要告诉他,王羲之的《上虞帖》也在沉船内,担心会损坏,你要去把船中字画先打捞出来,相信他一定会答应。”
李延庆忽然明白栾廷玉的意思了,“你的意思是说,古琴和字画在一个箱子里?”
“即使不在一口箱子里,我想也相隔不远了。”
“看来我还得跑一趟苏州了。”
栾廷玉站起身,深深行一礼,“师弟若肯帮我这个忙,将来我必有回报!”
李延庆点点头,“我不能肯定,只能说试一试。”
停一下,李延庆又道:“我想那张琴也在清单之中,为防止不必要的麻烦,建议你再做一张仿琴放进去。”
“仿琴我有,连黄庭坚的亲笔题诗也一样,我一直以为......它是真琴,后来才知道,真琴落到了朱勔手中。”
李延庆望着他一脸期待的目光,便淡淡道:“明天我就去找嘉王殿下!”
..........
次日天不亮,周侗的遗体火化后,他的家人带着他的骨殖返回了陕西华州故乡,李延庆等人也依依惜别,他们返回了汴京。
下午,在洲西瓦肆的一家酒馆里,栾廷玉一边喝酒,一边心事重重地等着李延庆的消息,他们约好在这里见面。
这时,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栾廷玉一抬头,只见李延庆快步走上了二楼。
栾廷玉察言观色,他心中顿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,李延庆神情明显有点沮丧。
李延庆在他旁边坐下,叹口气道:“有好消息,但也有不好的消息,先说不好的消息吧!天子已经决定把苏州的沉船全部挖出来,这是三天前做出的决定,原因和你告诉我的理由一样,天子担心里面的名贵字画会被水浸坏,他已下旨让御史中丞王黼为特使,两天前已赶赴苏州。”
“那好消息呢?”
“好消息是那份清单的副本我已经看到了,你要的那张古琴在二百八十一号大箱内,在第二十四号沉船中。”
李延庆刚说完,栾廷玉便跳起身,向李延庆抱拳行一礼,转身向匆匆而去。
李延庆望着他走远,不由冷冷一笑,天字号的冷血杀手居然痴情于一个女人,听起来都是那么荒诞。
李延庆当然知道栾廷玉并没有完全对他说实话,或许他是想把古琴送给某个女人,但他一定还另有目标。
昨天李延庆稍加试探,栾廷玉便露出了破绽,象他这种武人,恐怕连黄庭坚写的字是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,还不用说仿造一张古琴了,他居然还知道王羲之的《上虞贴》。
很显然,仿造古琴是有人替他准备好,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对策,李延庆怀疑栾廷玉的真正目标是《上虞贴》,古琴只是他的一种掩护。
虽然知道栾廷玉没有说实话,但李延庆也并没有回绝他,五十艘大船的财富与他无关,他也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。
李延庆伸手取过酒壶,给自己斟杯酒,一饮而尽,最后的酒钱还要自己帮他付。
“小二,结账!”
.......
从洲西瓦肆出来,李延庆又匆匆赶到了御街,这两天他一直牵挂新店铺的情况,虽然目前人手已经足够了,但御街新店开业会不会惹出什么势力,李延庆还是有点担心,正如他父亲所言,在御街开店,不仅意味着强大的本钱,也意味着强大的势力。
距离御街店铺还有数百步,李延庆忽然发现了一条长长的队伍,这支队伍竟然排到了一里外的朱雀门,他快步向前走,果然,这支队伍的起点正是原来的王家胭脂铺,现在已挂上了宝妍斋的大牌子。
只见在店铺的台阶上,摆放着一张大柜台,上面密密麻麻叠放着抽插式的小木盒,三名女店员忙得脚不沾地,两人负责收钱,另一人负责装袋发货。
自己去中牟县才短短三天时间,玉脂就变得如此火爆了吗?店堂内也是人流如织,挤满了前来选购胭脂、香水的女客,只见吴掌柜满脸笑呵呵地在门口迎客送客,不断解决各种各样的小问题。
李延庆再抬头望去,在店铺大门上方挂着一块斗大的牌匾,上面是天子赵佶的御笔手书‘宝妍斋’三个大字。
“小官人回来了!”
只见身后站着一个笑眯眯的男子,正是杨姨的兄弟杨信,杨信给李延庆的第一印象就是一个活脱脱的‘武大郎’,身材矮小,四肢短粗,长一张大圆脸,小眼睛小鼻子,脾气尤其和善温顺,每天总是笑眯眯的,父亲李大器总说他是当掌柜的料。
李大器当然不只是说说而已,所以当宝妍斋总店迁到御街后,新桥那边的店铺就交给了杨信,杨信荣升为杨掌柜。
“杨二叔怎么有空过来?”
“新桥那边的李记新招牌要后天才做好,这两天正好稍为空闲,便过来帮帮忙!”
李延庆听出他话中有话,连忙追问道:“新桥那边铺子决定改名了?”
杨信点点头,“东主说已经决定了,改名为染红李记胭脂铺,卖物美价廉的脂粉和香水,其实品质和宝妍斋也差不了多少,但牌子不一样了,价格比宝妍斋便宜一半不止。”
李延庆有时候也不得不佩服父亲的雷厉风行,一旦决定了就立刻着手,他去给师父奔丧那天才决定另开一家中档胭脂铺,没想到这才两天,就开始去做牌匾了,还居然叫做染红李记。
“那存货够不够?”李延庆又问道。
“说起存货真是让人意想不到,我们接手染红王家胭脂铺的时候,居然在他们库房里发现了满满一房间各种原料和胭脂,都是从前胭脂铺的库存,官府拿着它们也没有用,五百贯钱甩卖给我们,我们清点了一个晚上,里面的存货至少价值五千贯,品质都还不错,这批货物就换了个名字,变成染红李记胭脂,这两天我们一直在忙着整理这些货物。”
李延庆这才想起,染红王家胭脂铺是突然被查封的,确实应该有不少存货,一般都是连着店铺一起拍卖,店铺没有卖,存货当然也就白白便宜了他们。
这时,满头大汗的李大器一路小跑从店里出来,对杨信道:“二郎,店里的玉脂只剩下五百块了,你去把所有做好的玉脂都运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