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浩请辞的奏疏,很快送到京师。
对新皇派系的人来说,自然知道这是朱浩在群臣面前装装样子,但对于杨廷和来说,他就要好好琢磨一下,是否应该让朱浩从朝中退下来。
这次永平府铁矿之事,朱浩虽有功劳,过错却更大,总之让他杨廷和卷入其中。
但现在杨廷和觉得,他跟皇帝间的矛盾,远不是一次永平府铁矿遗失之事便能概括,既然皇帝在继位之初,就从王琼、陆完和太医院的人手上拿到检举揭发他的供状,还隐忍两年之久,他便明白,这一切迟早都会发生。
永平府铁矿遗失事件,只是个引子罢了。
孙交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朱浩要请辞的消息,这天散朝后,快步跟上走在前面的杨廷和。
夏日炎炎,孙交本来就年老体迈,实在走不快,这一路追赶让他大汗淋漓。
当天朝会商议的是西北和东南军务,以至于拖延了一点时间才散班,太阳已快要爬升到正中,孙交走到杨廷和面前时,频频伸手去抹头上渗出的汗珠。
「找你是谈有关敬道之事。」
孙交气息粗重地说道。
杨廷和示意内阁几人先走,他有意放缓了脚步,也想跟孙交好好谈谈。
旁人见到杨廷和跟孙交走在一起,大有一种新老文官翘楚要进行谈判之意,也都知道现在孙交和杨廷和代表了新旧两大势力,这时候没人愿意靠近他们,好像也不关心他们到底要说什么。
孙交开诚布公道:「介夫,你是否觉得敬道此番在永平府,未能尽到职责?坏了你的大事?」
杨廷和摇头:「没有。」
孙交道:「敬道上奏请辞,听说奏疏已送入司礼监,应该有两天了吧?陛下留中了?」
「应该是吧。」
杨廷和道,「志同,你如此在意敬道的官途,那你就该好好为他谋划一下……或许留在永平府,或是返回京师,都不是什么好选择。听说南京那边,有户部官职空缺,或许可以运作一二。」
孙交愣了一下,反问道:「你让他跟黄公献做事?我看还是算了,黄公献能力是有,但我瞧不上这个人。」
此话一出,杨廷和多少有些意外。
杨廷和考虑过孙交所说,他走了,孙交也不会留在朝中,闻言自然要好好琢磨一下,若孙交真的退下来,孙交准备让谁来领导其派系?而最有机会接替孙交户部尚书的人,必定是黄瓒。
但以南京户部尚书之身调京城中枢出任户部尚书,并不算拔擢,更大的可能是黄瓒到京城后升半级出任兵部尚书,明显彭泽现在受皇帝冷落,兵部尚书之职极很可能要发生更迭。
彭泽最大的问题是他能力远不如王琼,过去两年西北军务搞得一团糟,东南沿海倭人争贡纠纷,多少也跟兵部做事不力有关。
皇帝没直接降罪于彭泽,全看在杨廷和面子上,若是他这个首辅退下来,估计彭泽离朝跟他也就前后脚的事。
「我想让陛下履约,让敬道回朝,做户部郎中。或者你给疏通一下,让他回翰苑,我不想让他再牵扯进开矿的事情中去……矿山那一摊子事,我觉得不如只是挂在户部名下,放还给陛下的人打理,伯虎到底有些能力,何不交给他来负责?」
孙交给了杨廷和另外一种解决问题的思路。
不是非要让朱浩留在永平府当知府,或调回京当户部郎中,亦或让朱浩回翰林院继续当他的修撰。
孙交主张让唐寅来统筹开矿之事,显然也是被迫之举。
作为户部尚书,难道不想把朝廷开矿权限牢牢掌控在手?但现在看来,皇帝对开矿之事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执着,为了矿山那一点权力,甚
至不惜精心设计,跟首辅大学士翻脸。
既然如此,那不如成全皇帝,交出矿山的管理权,换朝堂一个安宁。
杨廷和道:「我会考虑让敬道回翰苑……他的确是可造之才,但还需历练。」
对杨廷和来说,朱浩是有过错之人,所以不适合再留在关键职位上,比如说帮户部打理开矿等事务,那最好的办法就是给朱浩安排个闲职。
本来他的构想,是把朱浩送去南京当差,既不辱没,但也没大的前途。
但现在孙交既然提出,可以让朱浩再回翰林院,杨廷和简单考虑后,觉得可以同意这个提议。
「只是有关交还陛下打理矿场的权限,我回去后还要好好想想。「杨廷和道。
孙交脸上满是宽慰之色:「只要敬道不年纪轻轻便回乡归隐,老夫便老怀大慰……唉,老夫这辈子不指望犬子能有何成就,但敬道……的确可惜了啊。」
孙交的意思,你同不同意让唐寅执掌开矿事宜,都由着你,反正我的目的,只要让朱浩别早早辞官就行。
杨廷和道:「志同,既然敬道请辞之事,如今已报到陛下处,你为何要来问我的意思,而不直接请旨陛下呢?」
一个问题,就把孙交给问住了。
孙交马上意识到,杨廷和是何等的城府?
你孙交不去求皇帝,跑来求我,是不是觉得我比皇帝更能决定朱浩的前途?但似乎这种感觉并不合理。
毕竟严格意义上来说,朱浩还算是我杨廷和的人,你为什么会觉得,我比皇帝还容不下他?难道不是皇帝应该比我更想让朱浩滚蛋?
孙交到底经历过大风大浪的,他心态平和,镇定自若道:「老夫可不想落个为私利而不顾公义的骂名。陛下要真容不下敬道,便是容不下我,那我留在朝中,还有什么意思?」
这解释,也算合理。
皇帝不看僧面看佛面。
既然现在孙交要力保朱浩,除非皇帝真心想把孙交赶走,换个人来当杨廷和致仕后的过渡文官领袖,不然的话,皇帝总要卖孙交这个面子,不能把朱浩怎么样。
反观杨廷和这边,会因为他致仕后上位的首辅蒋冕跟孙交有直接利益上的冲突,才不会给孙交留什么面子。
现在二人就已经是政治对手,若杨延和退下去,那孙交跟蒋冕将会形成朝中分庭抗礼的两大势力,在双方博弈中,难道不会出现派系倾轧之事?
「那也要看敬道自己的意思。「杨廷和好像没有去深思这个问题,安慰道,「不过你放宽心,只要敬道愿意为朝廷效命,他便不会受到怠慢,哪怕将来身处官场旋涡中,也会有人保他!」
……
……
孙交跟杨廷和作别后,多少有些后怕。
「一不小心,险些让杨介夫察觉端倪,但现在他对敬道,就一点怀疑都没有?敬道到底是怎么想的?难道他没考虑过,其真实身份为杨介夫所知后带来的后果?这次的事,他可是把自己送上了风口浪尖,他为何要这么做?」
孙交出宫后,乘坐马车没走出多远,下人便道:「老爷,好像那位唐先生在后面叫咱。」
「嗯?」
孙交从马车的气窗看出去,果然见到唐寅一行正在远处朝这边打招呼。
孙交很是不解。
他立即从马车上下来,迎面朝唐寅走过去。
唐寅身边,尚有玉田伯蒋轮、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使骆安等人作陪,剩下几个孙交不认识,但这一行人都只是穿着便衣,看样子是唐寅回京,这些人前来迎接。
「孙老。」
唐寅笑着上前,拱手致礼。
孙交好奇地问道:「你几时回来的?」
眼中好像没有蒋轮等人一样,连招呼都懒得打。
不过蒋轮和骆安等人丝毫不介意,反正唐寅在他们中间,属于超脱的存在,在袁宗皋死后,唐寅名义上已是兴王府长史一般的存在,京城内有关兴王府旧部的事情,唐寅照理说都是可以过问,更何况唐寅更有西北军功在身,别人不把他当六部侍郎,新皇派系的人却将他当成领袖看待。
唐寅笑道:「今天刚回来,本要入宫面圣,正好看到孙老部堂车驾。」
「这么巧?」
孙交不太相信。
但唐寅的确就出现在他马车行进的路线中,看样子并不是专门来堵他的,孙交道:「永平府的事你都处理完了?为何这么早回来?敬道那边不需要你帮忙?」
唐寅苦笑:「敬道做事,难道还用得着我来参详?唉!不是说,最近他也要回京了吗?」
孙交自然知道,皇帝打算早日把朱浩召回京师之事,闻言报之以微笑。
「对了孙老,有关之前地方上袭扰矿场,甚至纵火行凶之事,在下并没有查出太多端倪,不过听说朝廷派出的两名翰林,倒是有不少收获,你看在下是否需要撰写一份奏报?「唐寅问道。
孙交道:「你受命出京,不管是否有结论,难道不该跟朝廷说明一下情况?等等,你是说,你没查出端倪,杨用修和徐子升那边,却有进展?「
唐寅笑道:「可能吧。在下能力有限,并不适合刑狱之事,所以此番打算跟陛下请罪……至于此案是否有内情,孙老若是有何要面授机宜的地方,不妨等我们私下再谈?」
孙交没听明白唐寅话中的意思。
既然皇帝、杨廷和跟他三方都有默契,要把之前的案子往不相干的势力上引,唐寅这边就能独善其身?
那皇帝派唐寅去永平府的目的到底是什么?
唐寅身上,很可能有什么秘密差事,尚不为人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