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守仁在旁听了,察觉事情有些不对头。
之前但凡被他问到涉及战场上那威力巨大的火药之事,唐寅先回答说只是普通火药,量大而已,被他揭穿后支支吾吾,现在朱浩来了,唐寅居然能接上话茬?
哼,想用三两句话敷衍我?
有那么容易?
王守仁继续追问:“那不知这火药的配方是什么?既出自兴王府,伯虎兄你还调度了整场战事,不会对此全不知情吧?”
问题又很直接,而且属于一针下去定能见血的问法。
王府和州衙都对你唐寅在本次战事中发挥的作用大加赞赏,还说袭营的计划是你亲手制定,明显兴王府和州衙都想把锅甩到你身上,你居然跟我来个一问三不知?
“这……”
唐寅又不知该如何回答,跟之前一样,支支吾吾想打马虎眼。
朱浩道:“唐先生,我听说,当时是不是用了很多配料?比如说硫磺、木炭之类的,混合在一起,加上了火油,听说是一种从地上冒出来的黑油,见火就着,猛烈无比,这几样搭配起来很厉害。
“我还听说这批猛火药是误打误撞之下制作出来的,事后想重新造一批,却每次都出事,折损了大批工匠,不知该如何着手……是这样吧?”
唐寅马上知道该如何回答了,急忙道:“对对对,的确如此,伯安啊,不是在下非要遮掩,实在是这制造猛火药之事非我亲力亲为,乃是王府工匠无意为之,事后他们也很难再造下一批。”
说到这儿,唐寅心里一阵轻松。
果然找朱浩这小子来有用,你看看,只要给我找个话题,稍作指引,我瞬间就能从坑里爬出来。
可看看王伯安的眼神……咦,分明是想告诉我,你从这个坑里爬出来,下一个坑已经给你挖好了!?
王守仁微微皱眉,上下打量朱浩。
不过,他没对老少二人的回答方式提出质疑,而是继续问道:“那伯虎,这种猛火药既是无意中配成,总该留下大致的配方……另外,我想知道,当时王府派了多少人前去袭营?似乎一人所运的量,就能造成极大的混乱?”
“啊……好像……哎呀……”
唐寅又麻了。
这都什么鬼问题?
让我直说一个人多少运量,岂不是告诉王伯安这种猛火药极其厉害?他这种旁敲侧击的问话方式挺狠啊。
“唐先生,当时虽然你我没有出城迎战,但听说负责出城运送火药的人不少啊,至少有三十多人吧?骆典仗和陆典仗各自带了一批人马出去,还是用马车运送,当时天色太暗,我没太看清,不知是否属实?”
朱浩的话,让唐寅眼前一亮。
还是你小子回答问题懂得“避重就轻”。
兴王府出城爆破的队伍,并不是只有陆松带去的几个袭营的侍卫,还有骆安带去假装商队的人马,那批人数量相对较多,只要刻意不提两边人员分配比例,就说两批人都去袭营,且是用马车运载猛火药,足以把王守仁提出的几个问题给掩盖过去。
高明!
“确实如此。”
唐寅总算找到论述方向,点点头,“当时兴王府仪卫司典仗陆松和骆安二人,带了不下三十人出城袭营,走的是不同的方向,因那装满火药的棺木体积过大,不得不用马车运输。伯安,有些事因为我不是亲历者,所以很难作答,之前有不清不楚的地方,还请见谅。”
话说完,浑身舒畅,唐寅差点儿就要喝上两杯庆祝一下。
早知道的话我早上也不露面,等朱浩这小子出了考场,再一起去见王伯安,何至于遭一上午的罪?
看来我昨天的决定非常明智,非要让朱浩来作陪,现在不就发挥奇效了?你说你王伯安,怎不提前一天到来?昨天你来安陆的话,有这小子作陪,我一早把你打发了,何至于被你一通刁难?
王守仁眉头紧皱。
他算是看出来了,唐寅并非对那威力巨大的火药以及袭营之事不了解,而是揣着明白装糊涂,只是碍于情面,又不想向他这个老友说谎,所以才进退失据,不知该如何解答。
而眼前这孩子,看起来年岁小,但应付场面事经验十足,稍微一提点就让唐寅醍醐灌顶,另辟蹊径来回答他的问题。
这说明什么?
说明兴王府压根儿就没想过把新火药的配方告知,问了也白搭。
王守仁道:“伯虎,你我相识日久,很多事不瞒你……其实看过相关战报后我就一直在打探这种猛火药的情况……此物威力巨大,且便于携带,非普通火药可比。如今江西盗患丛生,尤其与福建、两广交接处,盗匪利用岭南地形便利,与我官军巧妙周旋,官军屡屡清剿而不得。
“而盗匪在山中的营寨又无比坚固,利用地形优势,居高临下,易守难攻,官兵进攻往往死伤惨重,不得不黯然退兵。若得此等利器相助,或可一力破之。
“如此也是为保一方百姓安宁,涉及国计民生,并非为在下一己之私,望伯虎你看在我俩多年交情,以及避免生灵涂炭上,如实相告!在下必定感激不尽!”
说完,王守仁起身,恭敬地向唐寅行了个大礼。
唐寅赶紧起身回礼,神色惶恐,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个老朋友。
朱浩看出来了,虽然唐寅眼下还在敷衍,但明显被王守仁这种大义凌然的话给说服了,人家给出的理由非常充分,说是要借助此等利器攻陷贼寇山寨,并不是为了套取配方,谋取私利。
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唐寅难免会想,你朱浩为什么不能把配方借来一用呢?哪怕你说这东西太过危险,很容易爆炸,但人家现做现用,只要把制作和储存、运送的环节搞好,不至于对给己方造成很大危害吧?
朱浩跟着起身,正色道:“王中丞,恕学生冒昧,以学生所知,江西盗患最大的根源不在于贼寇山寨稳固,而是官匪勾结,互通情报,朝廷一旦有剿灭盗匪的计划,都会提前泄密,盗匪提前避让至深山老林,杳无踪迹……以至于屡屡清剿而不得。”
“啊?”
唐寅没想到朱浩这时候居然不卑不亢说出这么番话来。
他赶紧拉了朱浩一把,连连眨眼,示意你别乱说话。
你小子平时呛我没关系,咱俩什么关系?我又是什么性格,会跟你一般见识?
可现在你用话反呛王守仁,人家可是手握兵马的地方大员,你说这话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?
“伯安,朱浩这小子……不会说话,你见谅啊。”
唐寅赶紧帮朱浩说和。
王守仁却多了几分重视,目光如炬地望着朱浩:“你叫朱浩,是锦衣卫朱千户家的孩子?你……这些事从何得知?”
“嗯?”唐寅又懵了。
什么情况?
王守仁不跟朱浩生气,这可以理解,毕竟以王守仁的身份、地位去跟一个孩子置气断不至于,但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?
难道江西地方盗患情况,竟被朱浩一语言中?平时朱浩鬼主意是多,可那都是建立在已知情报下所做总结,还有对人心的揣测,他又没去过赣南,没剿过盗匪,怎会对于赣南地方的盗患有了解?
朱浩道:“学生并非从旁处得知,而是以当下时局做的判断,以学生所知,这江西最大的祸患不在盗乱,而在……”
说着,朱浩饶有深意地望了唐寅一眼,好似在说,这个最大的祸患与之有关。
王守仁不由顺着朱浩的目光看着唐寅,随即明白朱浩所指,就是唐寅苦心逃出其掌控的宁王府。
宁王府杵在那儿,如同一棵擎天巨树,遮蔽了不知多少魑魅魍魉。
江西地方盗寇得宁王府援手,等于是有了大靠山,官府中充斥着跟盗匪暗通往来的叛徒,如此分析,根本就不需要亲自去江西就能做出判断……合情合理。
朱浩道:“至于猛火药之事,学生想来,若是唐先生能如实相告,必定早就告之了,显然其中有隐情……概因此物威力巨大,且不好控制,会造成己方人员大量死伤,如此危险之物只能在别无选择时冒险用一次,若做长久之计,还是采取较为委托的方式为宜。
“学生认为,剿灭江西盗患的方法,在于合理利用那些盗匪的探子,施展反间计,假意传出一些风声,令盗寇放松警惕,再以雷霆万钧之势剿灭。学生愚钝,回答粗浅疏漏,望王中丞不要见怪。”
说着,朱浩认真行礼认错。
他一个后生晚辈,直接反驳王守仁的话,还当面献策,很不符合官场规矩。
但朱浩却知道,若王守仁真是那种斤斤计较之人,就不会取得那么大的成就,也不值得他推崇,更不能让唐寅接近。
事实上王守仁的确不是那种迂腐和古板之人,以其在军事、文学和哲学上的造诣,早已超脱了一个凡夫俗子的范畴,识人之明,当世无出其右者。人家听到你说的道理,知道你心无恶意,怎会跟你一般计较?
等王守仁再把目光转向朱浩时,眼神中多了几分柔和和欣赏,明显已不像最初见面时那么生分。
王守仁道:“伯虎兄,朱浩年纪轻轻便有非凡的见识,难怪你会带他来见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