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岁末年终,历来都是各个衙门最繁忙的时候,各路讨债鬼上门,据说吏部啊、兵部啊、户部啊,全都闹得不可开交,内阁更是为了预算和决算吵翻天。
只是顺天府却显得平静异常,经过府尹大人的努力,顺天府一共增收三十七万两税银,俗话说有钱好办事,银子充裕,府衙一团和气。其中二十万两献给了宫里,剩余的十七万两,有五万两拿出来,帮助京城中的困难百姓,八万两作为明年办学堂的启动经费。
顺天府上下对于巨额的教育投入,没有任何抱怨,相反,还极力支持。很多人都不明所以,心说朝廷规定,倡优皂隶之子,是不能参加科举的。
因为“如凡捕匪、解犯、催征、护饷之类,在在皆须其力”,百姓对皂隶更是没有好看法,什么“腰有一牌,便声生势长,鱼肉细民”,“捉影捕风,到处吓诈”,“上班在辕,即便招摇生事。及至下班回籍,又可武断乡曲,出入衙门,与地方官颉颉。”
甚至官员常常受其挟制,反过来为其利用。至于勾结奸商,操控地方米价,从中渔利;或为奸商收买,滥用私刑,以至越境抓捕拷掠等,不在话下……
有了这么多罪恶,连累子孙,连参加科举的权力都没有。
千百年的规矩,唐毅可没有魄力给改了,不过他却开了一个小门,参加科举不行,去码头公司做事总没有问题吧!
唐毅特别在学堂设计了实务科,也就是给那些无法通过科举的学生一条谋生的路子,课程有算学、法学、天文等等,基本上就是把杭州的三大学院缩小十倍,放到了顺天府。
凡是衙门上下,皂隶后代,都可以免试入学,这也算是唐毅给手下人的福利。
听到这个消息,衙门里面都是感激之声,有人更是跑到了签押房,咧着大嘴,一边抹泪,一边给大人磕一个头。
皂隶的身份虽然能世代向传,可是一家不是只有一个儿子,继承的职位的好说,虽然挨骂,可手里还有点权力,不愁吃喝。其他的儿子呢,不但要挨骂,还有被歧视,一听说父辈是皂隶,都没人敢用,活的别提多难了。
唐大人慈悲,给大家伙的子孙都找了一条出路,真是天高地厚之恩,哪能不感激涕零!
除此之外,还有四万两,唐毅都充作绩效奖金,干得好的,能拿到最高二十两的奖励,另外还采购了不少米面猪肉,每个顺天府的成员,哪怕是喂马的,都能得到一份大人赏的年货。
唐大人如此体恤大家伙,还有什么好说的,顺天府上下全都用心当差,不敢有丝毫的怠慢,生怕给大人添乱。
下面人用心,唐毅就能放心当甩手掌柜了。
吃完了早饭,平安捧着几乎和他一般大小的地球仪,跑到了唐毅的面前,平安得意洋洋,一连指了十几处地名,全都说的一点不错。
倒是小戚显得十分低落,闷着头不说话,唐毅偷眼看去,小家伙的眼神不断在大明的版图转悠,昨天教的可是世界地理啊,莫非他都忘了?
再仔细看去,小戚的视线一直放在京城的北边,似乎要找什么。
唐毅心中一动,伸手把小戚抱在了怀里,“安国,是不是想念爹爹了?”
小戚没想到唐大人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,吃惊地长大了小嘴。
“连你爹都瞒不过我,你就更别想了!”唐毅笑着指了指地球仪,对着戚安国说道:“这里就是蓟镇,往东北去是辽东,往西是宣府和大同,这四处就像是四扇大门,只要守住了,北虏鞑贼就杀不进来了。你爹眼下就在蓟镇领兵,前些日子已经打退了一次俺答的进攻,杀了一千多人,有你爹和忠勇的将士守卫着,咱们才能快快乐乐过日子,你爹他们是最了不起的人!”
“嗯!”
戚安国小眼睛闪光,攥紧了小拳头,“我长大了,也要像爹爹那样!”
“好孩子,有志气!”唐毅赞道,又看了看平安,笑道:“儿子,你安国哥哥可是要当将军的,你有什么想法?”
平安仰起头,小家伙虽然聪慧,可还是不太明白将军是干什么的,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处,仰起头,叼着手指头,苦心思考,唐毅也不着急,耐性等着。
突然一股浓郁的香气飘了进来,平安眼前一亮,高声叫道:“茶汤,茶汤,平安要茶汤!”
唐毅的脸瞬间就黑了,一口老血喷出三丈。小混球,你爹是三品大员,你爷爷是一省封疆,你个小兔崽子要卖茶汤,真是气死人也!
唐毅一扭头,正好盯上了从外面跑进来的徐渭,这家伙正一手端着一个碗,平安喜滋滋跑过来,接了一碗茶汤,很有礼貌地送给了戚安国,接着又拿过来另一碗,挖了一勺子,送到了嘴边,却又想起了老爹。
高高举起,奶声奶气道:“爸爸,吃!”
还算有点良心,唐毅抛开了不快,吃了一口,香甜爽滑,极为爽口,“宝贝儿子,再来点!”
徐渭嘻嘻笑道:“好吃吧?茶汤主料是秫米面、糜子面,调料有红糖、白糖、青丝、红丝、芝麻、核桃仁、什锦果脯、葡萄干、京糕条、松子仁——冲制的时候,先把茶汤原料在碗内调好,放好糖与桂花卤,小贩一手执碗,一手扶壶柄,必须双脚撇开半蹲式,才能立稳。左手的碗,正好等在大铜壶嘴边,等水一冲出,碗要随时变换距离,以掌握开水适量来控制它的厚薄程度,右手要有足够的控制力量,开水一出壶口,正好注入碗内。要一次完成,才能冲熟茶汤,否则滴滴嗒嗒注水,茶汤必生不能吃,水出得猛,会浇在自己手上,烫了自己,也碎了碗,就更不合算了。”
徐渭总结道:“好的茶汤,把碗翻过来,都不会掉的,瞧瞧,就这调和阴阳,分寸拿捏的本事,少说也是个内阁大学士的料!”
还有这么一说啊,看起来儿子还是挺有志气的!
唐毅的心情一下子好了,“平安,你和安国哥哥慢慢吃吧,爹要和你徐伯伯说点事。”
两个孩子乖巧地点头,唐毅拉着徐渭,到了旁边的屋子。
“文长兄,国子监那边怎么样?”
徐渭翻翻白眼,“我说行之,你不是挺关心的吗?干嘛不自己去,非让我跑腿,没看哥的腿都细了!”
“那是减肥了好不?”唐毅腹诽着,叹口气道:“我要是去了,不是抢了他们的风头吗?航海是件危险的事情,人家拿命拼出来的,谁也不能抢!”
徐渭频频点头,伸出了大拇指。
“不光是国子监,就连翰林院的那帮人都去了,屋子里坐不下,只好搬到了外面,黑压压的,足有数百号人,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……”
好奇心是驱使人类向前的东西,当一个人对于什么都麻木的时候,基本上就离着上帝不远了。
幸运的是大明的读书人还没有自高自大到上国无所不有,对于新鲜的事务更多是接受,而不是恐惧和排斥。
就拿这次环球航行来说,直接引出了一个问题,那就是脚下的大地是一个巨大的球体,天圆地方的观念被彻底推翻,
席慕云就带着一个和唐毅书房里的一模一样的地球仪,他亲手指出了自己走过的航路,每到一处,都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当地的气候水文,风土人情,植物动物,为了增加说服力,他们还采集了相当数量的标本,一一展现在所有人面前。
有图有真相,即便是再顽固的人,也无法否认铁一般的事实。
巨大的冲击,颠覆三观,所有读书人都陷入了沉思和反省之中。
从徐渭的嘴里,唐毅确定了,他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,很快会有更多的新知识,是观念涌入,不断重塑明人的三观,引领时代走向不同的方向……
唐毅从来没有如此踌躇满志,如此自信过!
“文长兄,我们处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,新的时代,将有我们,还有我们的后辈改写,只要抓住了机会,很快就有无数神奇的东西涌现,不用船帆的大铁船,一次能拉上千担粮食的火车,还有远隔万里,能互相通话的神器……”
徐渭听唐毅的疯言疯语多了,并不相信。
他老气横秋道:“三千年我是不知道,可是三十年来,未有之大变局要出现了。”
唐毅愣了一下,随即瞪大了眼睛。
“文长兄,你是说欧阳夫人?”
“没错!”
徐渭用力点头,“我听说昨天的时候,严府的管家严年到了好几个大药铺,去找老山参,越大越好。”
老山参能干什么?
俩字:续命!
看起来,严老夫人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,没法救了。
唐毅下意识看了看月份牌,不到半个月就过年了,老太太看来是撑不过去了。严老夫人一死,严世藩就要丁忧守孝,整整三年啊!
昏聩衰朽的严嵩,又遭逢丧妻之痛,没准就再也撑不住了。
等着,盼着,多少年来,这一刻终于到了!
唐毅突然觉得五味杂陈,正在这时候,突然王世懋从外面跌跌撞撞,跑了进来。
“行之,相府挑出了白幡,有人走了!”(未完待续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