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半夜下了一阵小雨,等到四更天出来的时候,雨已经停了,路上泥土松软而不泥泞,空气中飘荡着清新的气息。
从京城的大街小巷,出现了一条条的火龙,赶考的举人老爷提着考试的篮子,举着灯笼,向贡院赶来。
会试和乡试的流程基本相同,一样要考三场,每场三天,所不同的是乡试在秋天,会试在春天。
唐毅也是早早的起来,穿戴整齐,拿着考试应用之物,和表哥王世懋,损友徐渭,还有铁粉曹子朝向着战场进发,一路走来,唐毅有种感觉,明明会试是全国性的考试,云集天下英才,可是他就生不起紧张的念头,都走到了贡院门口,脑袋里还想着考试结束要吃点什么,要给王悦影买点什么礼物,家丁能不能照顾好自己的小毛驴……
他用力甩了甩头,不停告诉自己,要集中精力,却仿佛被懒癌附体,就是紧张不起来。
其实也不怪唐毅,纯的从技术上讲,乡试的确要比会试难很多。
首先从人数来说,南直隶和浙江这些科举大省,参加乡试的人员和会试差不多,都在四五千人,甚至乡试要更多。
会试一科录取三四百人,而乡试呢,只有可怜兮兮的一百人,也就是说录取率差了四倍。
其次一旦考取举人之后,就永远拥有参加会试的资格,而乡试则不同,还要经过复杂的资格考试,时刻处于紧张之中。
还有一点非常重要,参加会试的多半是举人,已经拥有了当官的资格,即便能当官的人非常稀有,但是一个举人名头也足够一生吃喝不愁。
总结起来参加乡试的都是一群为了生存,为了荣誉,为了颜如玉,为了黄金屋而拼命的狼崽子。
而会试呢。能参加的基本上算是成功人士,一个个就算是装,也要风度翩翩,举止有礼。好几千号人排在贡院的外面。没有什么拥挤,大家都三三两两站着,不时传出轻松的笑声,和乡试那种要上战场的紧张肃杀小心翼翼完全不同。
不过也有一个人拳头攥得紧紧的,额头上都是虚汗。那就是徐渭徐文长。
“文长兄,会试比乡试简单的,你只要保持乡试的心态,一定能蟾宫折桂。”唐毅在他耳边低声说道。
徐渭抿着嘴,用力点头,过一会儿,唐毅再回头,徐渭额头的汗更多了。
“文长兄,你不会有病了吧?”
徐渭微微摇头,在唐毅耳边说了轻轻吐出一个字:“怕!”
唐毅差点喷了。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会怕?太阳从西边出来了,唐毅下意识看了看天边,东方露出一丝鱼肚白,慢慢黑夜就要结束,黎明即将到来,眼下就是黎明前的黑暗。唐毅骤然明白,徐渭不是害怕,而是患得患失。
以往没有考中乡试,屡试不第也就没啥好怕的,破罐子破摔吗!
可是如今呢。他徐大才子是浙江的第三名,甚至还有好事的人把他列为今科夺取状元的五大热门人选之一。
半年时间,从人人嘲讽的落魄才子,到众人仰慕的科举明星。从地狱到天堂的变化,让一贯云淡风轻的徐渭也承受不了,失去太久了,骤然拥有,才更怕失去……
“文长兄,你不如当初潇洒了。”
徐渭难得没有抬杠。嘟囔着嘴说道:“还用你说。”正在此时,浙江的举子那边,诸大授和陶大临看到了徐渭,拼命招手让他过去。咱们的徐大才子一见密密麻麻的人群,两条腿好似被定住了一般,他哭丧着脸,看了看唐毅。
“行之,要不,要不我下回再来考试吧?”
下回?
唐毅差点喷了,下回就是三年后了,这家伙怎么总在关键时候怂了啊!唐毅眼珠转了转,突然压低声音说道:“文长兄,你要是退了也好,王元美可就凭白得了一万两银子啊?”
“什么意思?”徐渭不明所以。
“有人开了赌盘,大表哥认为你写的都是垃圾,只配在愚夫蠢妇之间传扬,狗肉包子拿不上席,堂堂抡才大典,岂能录取你这种文坛小丑,所以他押了一万两,赌你考不中!”
“呀呀呸!”
徐渭瞬间脸涨得通红,好像发了狂的蛮牛,大声喘息,“他王世贞有什么了不起的,不就是二甲进士吗,看我徐文长拿一个三鼎甲回来!”
唐毅心中暗笑,嘴里还说道:“文长兄,些许银两事小,面子事大,万一你要是……”
“没有万一!”徐渭怒吼道:“让王世贞嘲笑,我还不如死了算了。”
说完,徐渭带着荆轲刺秦的决然,大步流星向着浙江的那边走去。
“对付这家伙,还是激将法管用。”唐毅正在得意,突然一声炮响,吓得他一哆嗦,接着又是两声,负责守卫的士兵把栅栏打开。所有应考的人都举目看去,参加过几次考试的老油条低声说道:“贡院的煞气大,要放炮轰轰,可别怕啊,接下来还有呢!”
话音未落,又是三声炮响,唐毅已经适应了,贡院大门开放,接着又是三声,龙门开放。
这时候贡院里面锣鼓喧天,鞭炮齐鸣,唐毅不明所以,还以为要娶亲呢,实际上是主考带着其他人等请神。
一请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镇场,二请姜太公巡视,三请文昌帝君主持考场,魁星老爷放光……请完了诸神,有书吏抱着两面旗帜跑了出来,一个是红的,一个是黑的,书吏嘴里头“恩鬼进,冤鬼进。”旁边的士卒急忙烧纸,一阵阴风刮来,纸灰打了个圈,在场的众人都脖子冒凉气。
敢情贡院用了一百多年,有举子在这里鲤鱼跃龙门,也有举子屡试不第,抑郁而终,魂魄舍不得离开贡院,每逢考试的时候,不得不把“他们”都叫出来,聚集到旗帜下面,省得打扰考生。
不过在唐毅看来,本来啥事没有,他们这么一折腾,反倒是心里毛毛的。
日头将出未出,唐毅和所有的举子鱼贯进入考场,有士兵仔细搜查他们的身体和携带的五品,品心而论,比起乡试的时候送了很多,这也不难理解,参加会试的都是举人老爷,保不齐就考中了进士,把人家弄狠了,一句话,小兵不光丢了饭碗,搞不好连小命都没了。
象征性的搜查一遍,唐毅就进入了考场,按图索骥,找到了自己的位置,唐毅向四周看了看,离着茅房挺远。
“不是臭号就好!”
唐毅和乡试的时候一眼,打扫了一遍卫生,把小火炉拿出来,点燃木炭,熏一熏号房的潮气,而后他躺在木板上面,用带来的皮垫子当枕头,呼呼地睡了起来。结果考官发卷子的时候,唐毅都没有醒来。
考官看着这小子,一脸不屑地摇摇头:“真是世风日下,连如此草包都能参加会试,抡才大典,还有一丝尊严吗?都怪严党专权,祸国殃民啊!”
直到日上三竿,唐毅在缓缓起来,全然不知他让严阁老躺了枪。
弄了一瓢清水,洗了洗脸,唐毅打起精神,拿过考卷,才开始答题。
依旧是三道四书题,四道五经题。
所有题目都是完整的大题,堂堂正正,绝对不会让你想歪了。越是这种题目,就越是考验读书人的基本功,只有把四书五经读烂了,融会贯通,才能应付自如。
相对而言,越是年纪大的老举人,优势就越大,向唐毅这种小青年,原则上是拼不过人家的,可是谁让唐毅两世为人,又有名师指导,经学扎实功底扎实,做起文章,花团锦簇,四平八稳,连一点毛病都没有。
一天多的时间,七篇八股文全都搞定。
看着几乎和印刷出来一模一样的试卷,唐毅露出了淡淡的笑容。
就算没有嘉靖的许诺,光凭着真正本事,谁也不敢让自己落榜。既然如此,就不用把嘉靖的“皇恩浩荡”放在心里头……
唐毅猛然想到,难怪宋朝的读书人会蹈海而死,只为追随赵家的皇帝,而明朝的大臣总是和皇帝拧巴,叛逆劲头十足,恐怕就是日积月累而已的。
三天一场,九天三场,唐毅的乡试飞快结束,当把最后一份卷子交上去,有人糊名,有人誊录,然后送到了今科主考大学士李本的手上,紧张的阅卷工作就开始了,至于所有学子都焦急地等待着命运的宣判。
世界上永远不缺少神通广大的人物,比如吏部天官李默就是其中之一,早在一个月之前,他就从学生陆炳手里拿到了唐毅两次面君的奏对概要。
李默仔细看了一遍,老头是须发皆乍,怒不可遏。唐毅的奇思妙想一点没有打动他,李默只看到了一个巧言令色,八面玲珑,将祖宗家法置若无物的小奸贼!
还不到二十岁,就知道要讨好这个,讨好那个,甘心趋附严党,要是让这样的家伙进入了官场,简直就是士林的耻辱!
李默思前想后,他不是内阁大学士,无法插手会试,只能把陆炳叫了过来,一番寒暄,他直入主题。
“文明,我想弄掉唐毅,你可有办法?”
噗!
陆炳差点喷了一口老血,苦着脸说道:“师父,咱们之间是师徒,唐毅和陛下也是师徒,做臣子的哪敢让陛下的徒弟落榜啊!”
见陆炳把脑袋摇晃的如同拨浪鼓,李默攥紧了拳头,怒道:“眼看着小奸贼进入官场,就势不可挡吗?”(未完待续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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