士子们考中会试,按照道理都应该去拜会座主,一来沟通感情,确立关系,二来也好探探口风,为接下来的殿试做准备。虽然殿试不会黜落,但是也要重新排名次,丝毫马虎不得。
不过今年却出了一点麻烦,杨继盛当年在国子监的时候,徐阶是国子监祭酒,二人当时确立师徒名分,论起关系的深厚,尤在只给阅过一次卷子的众人之上。
可是杨继盛弹劾严嵩父子,被捉拿下狱,在外人看来,谁会无缘无故玩命,还不是徐阶在背后指使的。可是事情闹大了,徐阶一言不发,无情到了极点,大家伙的心里头不免毛毛的,认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家伙,日后会不会跟着倒霉啊?
实事求是的讲,徐阶并非没有出手,只不过他的功夫都用在暗处,比如关照陆炳,比如压制言官,不让他们戳嘉靖的肺管子……
这些都没法和别人说,所以徐阁老只能承受来自各方的压力,原本聚集在他身边的一伙人也开始梳理徐阶,生怕被他给当成弃子,随意牺牲了。
如此氛围之下,不少人都不愿意去拜会徐阶。徐阁老倒是坦然,依旧每天到西苑当值,勤勤恳恳做事,面对严家父子更加恭顺,即便是被严世藩指手画脚,也丝毫不恼。弄得严世藩有力气使不出,只能徒呼奈何。
……
唐家客厅,庞远、江一麟、赵闻都在,唯有曹大章最后到来,打着哈气,揉了揉猩红的眼睛,一看满桌子的菜,不由得笑道:“早上吃得太油腻不好吧?”
江一麟翻了翻白眼,怒道:“我的大会元老爷,这是中午饭了!”
曹大章老脸一红,急忙告罪,“昨天放浪了。还请诸位老兄不要怪罪。”
“想我们不怪罪也成,自罚三杯!”庞远这家伙蔫坏蔫坏的,一提到酒曹大章脑袋就大了,直接要落荒而逃。赵闻倒是厚道,笑道:“还是以茶代酒吧,万一会元老爷学醉仙刘伶,一醉三年,岂不是要参加下一科的殿试了?”
赵闻说得滑稽。大家都捧腹大笑,曹大章红着脸,灌了大半壶茶水,肚子咕咕叫起来,又连吃了两个大包子,胃里总算有底儿了。
不由得说道:“我准备晚上去拜会老师,你们以为如何?”
“老师?”江一麟噘着嘴说道:“他算什么老师,椒山先生何等仁义,何等胸怀,一想到先生还在诏狱受罪。我连饭都吃不下,反正你们去,我是不去!”
看江一麟耍小孩子脾气,年纪最大的赵闻就忍不住说道:“徐阁老也不容易,行之都说了,这时候越是想救人,就越容易坏事,咱们不能意气用事。徐阁老是座主,师徒名分摆在那里,说句糙话。亲妈再不好,也比后妈强!”
曹大章一听,急忙点头:“没错,这是这个理。咱们还是尽早去看看师相吧。对了,子诚兄,你呢?”
唐慎不由得苦笑了一声,掏出一份请帖,扔在了桌上。
“我是去不了了,严阁老的请帖已经到了。”
“严阁老?”
曹大章昨天喝醉了。并不知道赵文华来了,此时一听,顿时急得站起来。
“子诚兄,这时候严嵩请你,绝对没有好事,别是他知道你的上书救了杨椒山,想要报复吧?”
他这么一喊,其他几位都露出了惊骇的神色,纷纷摇头。
唐毅却无所谓地笑道:“不用担心,严阁老再凶悍,恐怕也比不了倭寇,他是首辅,不能不去,还请你们给徐阁老说一声,转过天我爹再去。”
曹大章还知道唐毅比他爹鬼一万倍,既然他说了,就应该有把握。不过曹大章还是嘱咐道:“不能得罪严嵩,可是也不能被贴上严党的标签,如何拿捏,就看行之的了。”
唐毅笑着点头:“我都明白。”
……
眼看着天色黯淡,唐慎换上了他的五品官服,唐毅则是童生的打扮,爷俩谁也没带,直接奔着严府而去。走到了半路才猛地想起没有准备礼物。
唐毅随便钻进去了一家店铺,好巧不巧竟然是卖咸菜的,也来不及去别的家了,就这样提着两坛子六心居的八宝酱菜,大摇大摆来到了严府门前。
和徐阁老的低调奢华有内涵不同,严府把富贵都摆在明面上。足足占据半条街道的府邸,黑压压的一片,朱红的大门,悬挂着八个大灯笼,照得丝毫毕现,门两旁的石头士子一人多高,张牙舞爪,据说还是皇帝御赐的。
光是一个大门口,就足以显示出首辅的威仪,在大门前面,排着好长的队伍,有穿红袍的,有穿蓝袍的,简直就是官服走秀一般热闹。
很多谄媚的家伙根本没资格进去,只能把乖乖奉上礼物,换来管家哼了一声,就仿佛天大的恩典,屁颠屁颠回去了,宰相门前七品官,果然不是假话!
唐慎翘着脚看去,有一位送上了锦缎十匹,白银一百两,哪知道看门的看了看他的大红袍,冷笑道:“大人您的礼太重了,小的们不敢收,回头你也把衣服换成蓝的吧!”
“别啊!”来人吓得惊慌失色,忙说道:“下官是从鸿胪寺调上来的,清水衙门,实不相瞒,这些还是拙荆的嫁妆,等着日后下官发达了,一定好好孝敬严阁老……”
他还想要说几句,大管家严年从里面走出来,挥挥手,简直像赶苍蝇一般。
“还不请大人离开,吵吵闹闹的,简直有辱斯文。”
几个家丁如狼似虎,把来人给拖走了。唐慎不由得一吐舌头,十匹锦缎也有二百多两,加起来三百多两的礼物都进不去大门,就凭着唐毅手上的酱菜,没准人家被人家打出去呢!
转念一想,打出去更好,正愁没法和严家划清界线呢!
很快到了他们爷俩,管家严年扫了一眼,笑道:“这位大人是新到京城的吧?”
“没错。”
严年一听唐慎的南方口音,忍不住笑了起来,“人人都说江南富庶,不知道给阁老送来了什么礼物啊?”
唐慎嘴角一抽搐,硬着头皮说道:“酱菜。”
“酱菜?什么特产不成?”
“算是特产吧,京城只此一家别无分店。”唐慎尴尬地笑笑。
严年眼珠转了转,跟着严嵩这么多年,他收过的奇形怪状的礼物不再少数,其中有一种奇石最为有趣,有像是文房四宝的,有像是东坡肉的,有像是一盘瓜子、水果,不一而足,莫非这位送来的是如同酱菜一般的奇石?
小阁老可是很喜欢呢,严年急忙说道:“拿来我看!”
唐毅把坛子送到了严年的面前,严年顿时眉开眼笑,嚯,还真和真的一样!不由得揭开封皮,连味道都是一般不二。他不由得伸进一只手指,小心翼翼地触摸,沾起一点,放在了嘴里尝了尝。
“怎么是咸的?”
唐慎满脸黑线,只能说道:“许是腌的时候盐放多了。”
“盐?这真是酱菜?”严年豁然清醒,他这个气啊,只觉得智商受到了严重挑衅,气得他都笑了出来。
“好啊,好啊,这么多年,还是第一次有人拿酱菜唬弄阁老,你们这两个南蛮子,不给你们点规矩,就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!来人!”
他这一嚷嚷,一众家丁冲了出来,一下子就把爷俩给包围起来。
唐慎脸色瞬间阴沉下来,好歹是从战场出来的,他低低声音说道:“毅儿,爹先打开缺口,你跟着跑。”
爷俩正在制定计划呢,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。
“哎呦,子诚老弟,你怎么才来啊,我都等你许久了!”
说话之间,赵文华从里面笑着走出来,看着剑拔弩张的模样,顿时皱起了眉头。
“严年,这是怎么回事?”
赵文华是严嵩的干儿子,严年不敢得罪,急忙说道:“启禀大人,这两个家伙不懂规矩,竟然送了两坛子酱菜过来,不信您看看!”
赵文华扫了一眼,突然笑了起来,“果然是酱菜啊!”他猛地抓起一坛子,从头顶扣了下去,霎时间严年满头都是酱菜,汁水顺着衣服流的满身都是,刺鼻的味道几乎把他呛晕过去。
赵文华还不解气,抬起脚,狠踢了严年两脚。
“蠢材,你的心都被猪油蒙了?不知道子诚兄是干爹请的贵客吗?能来就是赏脸,送酱菜不好吗?干爹还就喜欢六心居的手艺,子诚兄真是用心了!”
赵文华拉起唐慎就往府里走,嘴里不停说着好话。送礼来的都傻眼了,送银子绸缎不行,送酱菜就成了贵客,什么毛病啊?有一位心思灵活的,回头也买了两车酱菜,兴冲冲送到了严家的门前,等着人家好生招待呢,结果被冲出来的家丁打断了七根肋骨,差点丢了小命……
随着赵文华来到了客厅,此时已经聚集了好些人,大家伙正在畅谈,突然有家丁喊道:“相爷到!”
一霎时,众人好像弹簧,蹦了起来,站得笔直,微微垂首,从头到脚,写满了恭敬和谄媚两个字。
身材高大,老迈龙钟的严嵩从外面走了进来,大家纷纷屏息凝神,就在这时候,突然有人噗嗤笑了出来,霎时间所有目光都落在了唐毅的身上。
享受着万众瞩目的感觉,唐毅丝毫不惧,反而挺起胸膛,自信地迎着严嵩的目光,旁边人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:这小子疯了!(未完待续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