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京六部的衙门基本上就是养老的地方,无权无势,十天半个月不来办公,也没人管。就比如偌大的兵部衙门,只剩下唐顺之和几个小官书吏撑着。唐顺之刚刚在后花园看了会儿鲤鱼跃龙门,又打了一趟长拳,然后斜眼望苍天,云卷云舒,别提多悠闲了。
背后的书吏看得直皱眉,战战兢兢提醒道:“大人,您的弟子可是等了半个时辰了。”
“才半个时辰啊,时间过得也太慢了!”唐顺之伸了伸懒腰,貌似还要折腾,看到书吏写满焦急的小脸,不经意道:“红包不少吧?”
“是不少,足有二……”书吏吓得连忙捂住了嘴巴,硬把后半截话吞了回去,唐顺之冷哼了一声,“死性不改!”
也不知说书吏,还是说唐毅。
“算了,我去见见那个臭小子。”
唐顺之说的轻松,似乎浑不在意,可一说走,他两脚生风,书吏小跑着都跟不上。这位荆川先生早就乐开了花,他之所以让唐毅等着,无非想熬鹰而已。可是无论他装得如何潇洒,心里头的煎熬是骗不过自己的,他迫切想要见到创造了奇迹的小子!
急匆匆赶到了签押房,隔了几个月,师徒再度见面,四目相对,竟然恍如隔世。
“弟子拜见恩师!”
唐毅起身要行大礼,可是两腿腿根传来剧烈的疼痛,他在马背上骑了一天一夜,两条腿都成了面条,斑斑血迹从腿根渗透出来,稍微一动,头上满是汗水。
“唉,你我师徒还讲什么虚礼。”唐顺之语带责怪,把唐毅连忙扶了起来,按在椅子上。盯着唐毅看了又看,突然哈哈大笑起来。
“行之,黑了不少。可也有了男人味,不错,不错!”
唐毅直翻白眼,我巴巴跑来。就是为了让你看看啊,“师父,咱们还是说正事吧,家父和弟子在沙洲打了一场胜仗……”
唐顺之一摆手,拦住了唐毅。眯缝着眼睛笑道:“为师怎么也是兵部侍郎,沙洲一战结束,就有密报传来,比你还早了半天呢!”
“啊!”唐毅小脸顿时变得煞白,拳头紧张地攥紧。
唐顺之看着他的神色,幽幽说道:“小子,知道错了吗?”
“弟子知道了!”唐毅几乎从牙缝里吐出这句话。
唐顺之能接到密报,那就代表着在报捷奏折之前,就会有密报送给皇帝。不用问,能做到这一点的。只有无孔不入的锦衣卫。
一旦让嘉靖知道了战况,老爹的命运就在嘉靖的一念之间了,谁知道那位道君皇帝会玩什么花样啊?
唐毅鬓边不由得流下了汗水,说到底还是他经验少了。本以为打了大胜仗,功劳就跑不掉。可是就像一块五花肉有无数种吃法一样,一桩功劳,也有多少的赏赐方法,全看上面的心思。
不光要会打仗,还要会争功,貌似戚继光就是其中的高手。刚打胜的时候。就该立刻来找老师,讨一个对策,哪知道竟然浪费了宝贵时间,唐毅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!
“师父。他们要保荐我爹当武官,您老可要帮忙啊!”唐毅苦兮兮哀求道。
唐顺之满不在乎地说道:“武官也不错,你爹外柔内刚,能撑得下来。”
“不行!绝对不行,我不会让我爹吃苦挨累背黑锅的!”唐毅怒吼道。
怎么听着朝廷对武将猪狗不如啊!唐顺之翻了翻白眼,呵呵一笑:“不行。你有办法吗?”脸上的神色要多气人有多气人!
“我没有,但是……”唐毅突然拉长了声音,嘿嘿笑道:“我可以参军,上阵父子兵,和我爹并肩作战!”
噗!
唐顺之一口茶水喷到了唇外,眼睛里怒火熊熊燃烧,破口大骂道:“小混蛋,为师教你学文练武,用心栽培,是让你小子有朝一日能入朝为官,内阁拜相,致君父为尧舜,解黎民之倒悬。不是让你呈匹夫之勇,大明的病根不在海疆,而在中枢,你懂不懂?”
唐顺之慷慨激昂地说着,猛地回头,好吗,唐毅这小子竟然低着头,打起了小呼噜,一番高论成了催眠曲,唐顺之这个郁闷啊!
反正他也看得出来,唐毅耍起无赖是吃定了自己。唐顺之气得直咬牙,却拿他没辙!
“上辈子欠了你的,这辈子给你当师父!拿去看吧。”
说着,唐顺之抽出一份文书,扔到了唐毅面前。
唐毅不敢装睡,连忙翻看,只见开头就写着锦衣卫江南千户所的字样,竟然是锦衣卫的密报,不由得一阵心惊胆战。连忙展开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,上面详细记录着沙洲战斗的经过,还写了大致的斩获,看样子战斗刚刚结束,锦衣卫的密报就上去了,比起捷报还要快很多。
不愧是天下第一的特务机关,真是有些本事!
感叹之余,唐毅却发现上面有好些涂改的痕迹,墨笔一行行的抹掉,看得触目惊心!
“师父,这,这是怎么回事?”唐毅傻愣了。
唐顺之叹口气,感叹地笑道:“多亏了你,为师和锦衣卫结了善缘,本来他们的密报是不会让外人知道的。可是你小子是我的徒弟,又对锦衣卫有恩,加之是普通的捷报,没什么妨碍。他们破例送过来,让我看看,有没有不合适的。”唐顺之欣慰地拍了拍唐毅,由衷赞许道:“不愧是我唐荆川的徒弟,仗打得漂亮!”
唐毅关心的可不是赞美,小脸发苦地问道:“师父,您涂改了这么多,究竟是什么意思?”
“哈哈哈,行之,你找为师来干什么?”
“我是为了家父的事!”
“那我改的也是为了你爹,咱们师徒还真有默契!”
“为了我爹?师父您都能未卜先知了?”唐毅惊叹道,再看改动的部分,顿时豁然开朗。涂掉的都是描写英勇作战的,比如什么“毙杀真倭无数”,“昼夜鏖战,人人效死”,“往来冲突,所向披靡”,看得出来,锦衣卫的人对这场战斗十分欣赏,好听的话像是不要钱一般。
可是越是夸奖,唐毅的心就越冰凉,没准密报上去,真的会赐给老爹一个武官。心惊胆战,再看唐顺之的涂改,保留的则是运筹帷幄,激励士气,巧妙安排,火烧战船……
一番改动,老爹武将的一面被彻底淡化,取而代之的则是有智谋,会领兵的文官形象,唐毅担心的正是老爹会被保荐为武官,没想到老师竟然提前察觉了,真是神了,莫非便宜老师还会算命不成?
看着唐毅一脸崇拜的傻样,唐顺之别提多舒服了。
“小子,佩服你师父了吧?”
“岂止佩服,简直五体投地!”唐毅激动说道:“师父,您老到底是怎么知道的?”
唐顺之斜眼望着天棚,撇嘴嘴角,轻笑道:“为师精通先天易数,河图洛书,你难道不知?”
我知道个大头鬼儿!
看得出来,老师不想说实话,唐毅眼珠转了转,隐隐有了丝猜测……
其实事情的源头还在唐毅身上,唐顺之进京之后,正愁没有落脚的地方。突然有个操着南方口音的人找来,领着唐顺之到了一处幽静的四合院,里面装修简约,和他在太仓的住处简直一模一样,家奴佣人都配置齐全。
当他来到书房的时候,一个红木匣出现在面前,展开之后,整整二十万两的银票,外加唐毅的一封亲笔信。
原来唐毅知道京城居不易,可老师又不是能接受弟子馈赠的人,他只能来个先斩后奏,派人快马进京,买房子,装修,招募佣人,半个月时间,全都办妥了。
看到了如此贴心的安排,唐顺之先是欣慰,接着却涌起了浓浓的不安。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,他是终于见识了钱的威力!
他相信唐毅是个好孩子,是可造之材,可是身边有太多豪富之人,太多利益纠葛,难保唐毅不会被他们影响,走向了歪路……
那一夜,唐顺之失眠了,为了心爱的弟子失眠了。
“唉,臭小子,为师还要给你戴上一副枷锁,找一个人看好了你!”第二天清早,唐顺之盯着黑眼圈,自言自语道。
毫无疑问,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唐毅的老爹唐慎,唐秀才为人正直,能力不差,差就差在功名上,虽然是父子,差距太大,也没法挺直腰杆!
唐顺之最初的想法是帮唐秀才捐个国子监生的位置,就有了授官的资格。只是这种杂流出身比不得进士,也当不了大官。唐顺之就没有提出来,可是他心里一直有这件事。
到了江南之后,他想过把唐秀才叫道身边,给他来个强化培训,去考乡试,可是一来江南乡试竞争太激烈,二来他公务繁忙,抽不出时间,事情就一直耽搁着。
当锦衣卫把沙洲大捷的消息传来,唐顺之第一时间当然是狂喜不已,可是当看到锦衣卫给唐慎的一个评价:举重若轻,大将之风,绰绰有余。
唐顺之悚然一惊,莫非是要保荐唐慎当武将?唐毅能想到,他当然也能想到,唐顺之不由得把心提了起来,这可大大出乎他的预料。
一旦唐慎当了武将,征战在外,谁去管着“孙猴子”,而且有个带兵的爹,唐毅会作到什么程度,谁又知道?就连唐顺之都发愁了,但是他的官场经验毕竟比唐毅丰富太多了,在地上转了三圈,眼前一亮,抚掌大笑,别提多开怀。
“两全其美,有办法了!”(未完待续。)